白洞：甲骨文的奥秘与当代表意

殷商高度发展的龟卜学导致了表形字的创造；作为唯一延续至今使用的古文明字符门类，汉字的长久性或许得益于中国思想里深刻烙印的占卜性：表形字不以人类内部流通的发音习惯规定其语言形制，却借由简缩化的、人与“天”皆可辨别的表形图像为基准。甲骨文（以象形、会意、形声为造字方法）占卜的程序被法国思想家汪德迈（Léon Vandermeersch）视为前现代的、“准科学”的理性公式，也被视为汉字创造和产生机制的基本运作方法。

展览试图从考察的视角为这套公式赋形。一方面，从甲骨文、上古祭器、墓坑结构等现有文献资料进行想象式的形式归纳；另一方面，展览试图展示隐含于该公式中的天（人类文明系统之外的物质界）与人间的沟通意向，以及这种意向如何作为一个图像学的样本，影响和连结中国乃至世界当代艺术中对宇宙图像的重新认识——隐含在秩序中的非秩序性。

被广泛认同的汉学概念“关联性思维”（由法国汉学家葛兰言提出）常常用于描述中华文明的基础特征和思维方式。如果将这一强调事物同时、共生、互动联系的思维方式引用到展览的“赋形公式”中，我们会发现，甲骨文作为通道，横贯宇宙与甲骨（微缩的宇宙景观）之间，并将两者视为完全同一的系统在不同语境下的表现。参与本次展览的艺术作品，或许能够以相似的逻辑印证该“关联”的普遍的适应性，并为超越这种适应性预备了前提。

展览分为“形”“声”“义”三个部分。“形”与“声”是对“义”的复归，相同的意义上，“义”释义了“形”与“声”——展览“白洞”是对记忆深处文字机制的探索之旅，该机制的识别运作相互嵌套，而非全然独立。

展览主标题“白洞”，是存在于天体物理学中的假设性天体。理论上，白洞与黑洞截然相反，互为对立，任何物质都不能进入其中。与塌陷的黑洞相反，白洞将物质弹射出去。艺术在周期性的某个时刻闪现自己的“光晕”，顺随着时势的轮回，将它贮藏之后，又会将它重新展露。

第一章：形

哲学家许煜在《艺术与宇宙技术》中提出，通过殖民化实现的天体物理学和中国传统宇宙论之间的冲突，并对现代科学的话语权主导进行了反思——他圈出无法被客观阐明的“未知”领域，并以此重新审视古人对此领域的敬畏。

在本章节中，形式被视为接近“未知”存在的手段。以下照片为位于宫殿宗庙区中部偏西的YH127甲骨窖穴，发现于1936年，共出土刻辞甲骨17000余片。这张被参观者偶然拍摄的照片，会通了本章节收录作品的基本形式——具有（经验性的）日常器物属性的艺术作品被集中展示，构成了反复的视觉韵律。一头敞向无限的天地，一头缩进掩盖的空间，对该形状的认知指涉了古代中国文字兼顾遮蔽奥秘和暴露表意的思辨性，这类思辨亦体现于占卜、档案文献和仪式之中。

当然，接近未知不等于到达未知，形式的公式既有也似无。

第二章：声

隶属于“文言”系统的甲骨文发音现已不可考。第二章“声”将口头语言的形成归属于亲昵的交流——语言的学习者为事物和指令命名，须经历异质化的他者互为镜像的过程。语言学习者发出的迟疑声响，需要经过外界环境的反复确认和回响，终究能与其他的语言操持者形成认同。赋予声响以意义是一个交互的过程：符号系统的确立在于对话，而非规定。章节“声”涵盖音乐、声音、文字以及鼓动人们以声音识别意象的标识。正如《国语》所说的“声一无听”，二元单位在对立和统一之间持续地滑动位置，一如两位操持晦涩密语的对话者。

间奏：平凡的一刻

第三章：义

殷人龟卜，先将龟的腹甲与背甲锯开，去除龟肉，刮去骨胶，打磨腹甲，再在即将燋契的腹甲背面钻诸多深而圆的小孔，小孔的一侧凿出枣核形的槽。腹甲背面经受炙烤后，正面出现裂痕，即卜兆。在标准的、理性的框架之中，宇宙的象征之物龟甲示意了它对宇宙的感应。

当下与未来在循环往复的时间结构中形成预知和回望。李约瑟（Joseph Needham）称之为“共振”（resonance）。当代艺术家为“白洞”委任和借展的创作，一方面是“共振”形式的体认；另一方面希冀探求和展示命数既有模型之外的溢出之物。他们在秩序之中渴求非秩序的偶然，即一种后现代式的、不断分泌和丰富的感性经验。借用前沿的AI技术、纤维材料和影像拍摄媒介，他们的创作寻求本质化理念之外的活力。他们犹疑在具有规定性的“通道”之边缘，即便他们默许将这些通道的图像引用为创作的表皮。

文/杨紫